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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庆智:上海小记
作者:周庆智    文章来源:  

周庆智:上海小记


对上海,我既陌生也有熟悉的感觉。陌生,是我没有去过几次,就这几次,也是从机场到饭店,开会,走人。熟悉,是传说和故事听多了,以为这样那样,如此而已。


今次去上海,是“考察”。所谓考察,一般讲,是上对下,“莅临”,“指导”,“交流经验”,等等。那形象应该是,背着手,装腔作势,少说多看,然后子曰诗云一番。不过,对我来讲,只是感受上海,见见世面而已。


上海的景观,无非高楼大厦,与北京、广州、深圳等大都会比较,只是有一条江,叫黄浦江,高楼密集了一些而已。


说到高楼,是中国都市化的表征。都市化过程差不多是竞相模仿盖大楼的过程。这是皮毛,不足道。出于研究的志趣,我常走县城,感觉是,中国的县城差不多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走在县城的马路上,你会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你不仅要问,谁在主导如此这般的都市化?是党和政府,是那些“高度组织化”的官员。当然还有商人,不过,对商人而言,建一个写字楼与建一座监狱,没有什么不同,区别只是在于用在写字楼的钢筋可以细一点,而用在监狱的水泥标号可以高一点,这只是个“边际收益”问题。高大全,整齐划一,其想象力比一个中学的留级生强不太多。不必过多的把目光集中在上海的高楼大厦上。


一个城市有条江,就生动多了,灵性多了。黄浦江是传统,是未来。往后看,三教九流在这里都有故事,都能找到自己的想象力;往前看,她毕竟是条江,承载着现在的上海人,充满澎湃,不停歇地向前流淌着。


上海有东方明珠,也有田子坊。有东方明珠,上海算不上是上海,有田子坊,上海才叫上海。


东方明珠,很气派,有面子。让上海人之于外乡人有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满足感,它的功用之一是,你能把上海的骄傲尽览眼底。你能不去吗?


田子坊,雅致、可人儿、小气。尽管物是人非,但她的味道还尽量属于上海的。天南地北的,海内海外的,都想找个位置,寻求一种品位。但喝进你胃里的咖啡,只有你自己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看上海街巷涌动的熙熙攘攘的人,你会茫然。你不知道这些使上海之所以成为上海的“主人”在想什么做什么忙什么。你想感知上海,那你先要感知上海的人。


我的岳母是上海人,我是北方人。在对生活的态度和的看法上,偶有分歧,但这不妨碍交流。她节俭,精明,认真,勤劳,每时每刻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让我很惶恐,因为,她之于我,就像个放大镜,我的缺点时刻处于她的检视之下。买条带鱼不要超过半斤,外出吃饭几乎对每一道菜的味道和价位都品头论足。我不理解,我生在北方,尽管寅吃卯粮,但总是觉得有朝一日我会找到一只属于我的野味。岳母的想法是,在你吃到野味之前,你先把自己的现在和可以预见的未来安排好。后来,我不太跟岳母争吵了,因为我一直没有吃到我期盼的野味。


以岳母为镜,反观现而今的上海人,不完全可取,何况现今的上海已经成为四面八方的人都可以登陆的“上海滩”了。


如果你一定要我把现而今的上海人刻画出来,那她差不多像个京剧脸谱:你不要想看清脸谱后面的她是个什么样子,你能够把她的脸谱分辨清晰就够了。


一群坐在一辆老旧的面包车去苏州游玩的上海老头老太,嘁嘁喳喳,高频率的语速,你不必听清楚他们说的一大堆话,你听一句就好了:我们去乡下!


世博会期间,我来上海,问路一警察,他,相貌大众,如果把他警服脱下,你可以把他看做任何一个你可以忽略不计的人。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我心有数,趋前以对,静气平声。孰料,警察用余光扫我,头颈转动,以示方向,我心不爽,窃以为,首都来人,不敬反辱,奈之若何。我正迟疑,警察怒曰:“乡巴佬!”。


乡下人,在上海人的意思里,是没有文化的乡巴佬。他们很骄傲,他们都是普通老百姓。其实,上海没有文化,之前,他是个海滩,有些渔村,有码头和脚夫。来了些各种肤色的洋人,他有时当奴才,有时当流氓,有良民,也孕育精英。不期而然的是,来的是先进的白种的流氓和精英;不期而然的是,工业时代的曙光把这个破败的滩头照亮了。


这个有如此“前世今生”的上海人,不知觉地“现代化”了!他不能不骄傲,他不能不傲慢,不能不装作有“文化”。他习惯背过身去提醒你:你是乡下人!


有这样的现实,加上虚构,上海就成了多元文化的上海滩。那个从事纺织业的私营老板娘说,她的在商言商之道是,上海人,无论年老年轻高层底层,不保守,喜欢尝试原汁原味的多元文化,穿的文化,吃的文化,玩的文化,堕落的至善的世俗的,邪恶的高尚的。不必为适应我而改变,我只是喜欢,我只是欣赏,因为你们是乡下人,哈哈。这种虚构出来的主体意识与多元文化共存共生是不相悖的,甚至是互补的。


多元,是移民带来的多元。四面八方的人、人才,都涌来上海,都做着各自的“上海梦”:处心积虑的政客,左右逢源的掮客,开杂货铺的小贩,殡仪馆的整容师、口若悬河的文化人,兢兢业业的白领,灰头土脸的蓝领,颠倒黑白的娱乐圈,白种的商业精英和醉卧街头的黑人流浪汉。这一切,使上海充满活力、魅力和创造力。


竞争!是什么样的规则和制度能够达成公平公正公开的竞争呢?不拘一格的人才,自由、多元和宽容的环境,没有无处不在的特权和虚张声势的权威。皇帝,你就是你,你的确没有穿衣服!上海,有权威构筑的秩序网络,不过处于解构之中。


“长江证券”,一群专业白领,敏感、敏锐、睿智、专业、从容而淡定的年轻人。我感到惭愧,不是因为我的故事的精彩程度,我的“形而上”的迷思,我的自我陶醉的社会地位,我爱吃的霸王餐,而是因为他们在这个城市里生长起来的才智,他们的强烈的现实感,他们尊重权威而不迷信权威的自信,他们的国际视野,他们不容置疑的务实气质,他们的领袖欲望,他们奋勇向前的憧憬,他们的正视威权但不屈从和认同的凛然和淡然,这,就是上海的未来,令人着迷。


这个城市的管理者呢?他们在拼命追赶和适应这个多元社会的变动不居。如果他们最终淡去他们的自上而下的管理者姿态,我相信,他们的身心和他们所处的社区就安宁了。


我走过南北,见官员不少。南北官员的行事方式和气质颇为不同。北方官员阳刚一些,保守,拘谨而僵硬,但私下里灵活,甚至能沆瀣一气;这跟北方的水土、人文、习俗有关。离统治中心近,不僭越不妄动,但可私下放纵。南方的官员阴柔一些,离统治中心远,离江河近,离世界近,灵活,收放自如,妥协和协商,权威意识拿捏的有分寸,世面见得多,不太计较,等等。在长宁等地,官员很用心,你不多问,我不多说,你想看的,我知道,一定让你我都好看。这是个差事,也只是个差事而已。


你观察过每天在你身边走来走去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是怎么相处的吗?过去一望而知:干部和群众。干部要为人民服务,群众要在国家、集体和个人利益之关系上找准自己的位置。现在的上海,干部有商人派头和气质,商人熏染着干部的官气,与干部“和谐”共处,群众(白领、蓝领)想有权有势想发大财。一句话,干部已不是那个干部,群众已不是那个群众了。


在上海生活久了,我知道你会喜欢上海人的,无论男女。上海男人小气些,女人娇气些。男人小气,你也别大方;女人娇气,你多来几趟上海。


看到宝钢,想到上海经济。上海的经济发展有点像宝钢:国有的,架子大,摊子大,人多势众。隐忧是:原料外买。能持续吗?可持续吗?听导游说,还要在广州建国营大钢厂,目的之一是,把地方的私营的小钢厂困死。用心何其凶也。国营的,是谁的国营?完全的市场经济和市场竞争还漂浮在黄浦江上空的云里。上海,哪只手在推动上海的发展,这早该不是个问题了。


一个上海街边的卖花小贩,他手里的花蕊就是他的“经济”。他无权无势,他也不知道谁有权有势,他只管卖他的花,他没有抗争的想法和能力。


一个媒体的从业者,在没完没了地问着废话,受访者在装腔作势的编着废话,一篇稿子不日出现在媒体上,她不看,他也不看。


官员们慢条斯理地在宴会桌前看着自己的号牌入座;国企高管在兢兢业业地经营着企业,经营着自己的薪金;奋力前行的白领在用才智换得体面的生活;小贩在鲜花破败之前扯着嗓子喊;田子坊里一帮莫名其妙的人又在心不在焉地找旧上海的情调了。


上海是有色彩的,是法国葡萄酒的红色,还是黄浦江的蓝色。蔚蓝色,再有一点橘红色,如果可能,再从乡下的烧锅里舀出一瓢烧酒,那会是多么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境界呢。


我,我突然想到了我以及我属于的一群。学者?理论工作者?在这纷纭之中感悟到什么?比那些从事具体工作的红、白、蓝、黑的人,价值几何?理论素养、学识和洞见的积累够吗?如果不够,那就剩下讲上海故事的份儿了。

上海,不过是上海而已。
(2012-07-13 10:08:00 点击1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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